巨子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寂静的水潭，在李文耳边激起惊涛骇浪。
那目光不再是看待一个普通学徒的漠然或恼怒，而是穿透皮囊，首刺灵魂深处的审视。
冰冷的恐惧瞬间沿着李维的脊椎爬升，几乎要让他颤抖起来。
暴露？
他最大的秘密，在这个世界立足未稳之时，就要被揭穿了吗？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杂念。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整个人软倒在阿川身上，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巨…巨子…我…我是文啊…”他艰难地抬起眼皮，眼神涣散而充满痛苦，声音断断续续，几乎全是气音，“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摔下去后…好多事…记不清了…就…就总觉得…那些范…不该是那样…手…自己就…”他完美地扮演了一个脑部受创、记忆混乱、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病人。
这是目前唯一合理的、能解释他巨大转变的借口。
阿川也急忙帮腔，带着哭音：“巨子，文哥他真的摔得很重，郎中都说可能醒不过来了！
他肯定是…是开了窍了！
老祖宗保佑了！”
巨子眉头紧锁，死死盯着李文看了半晌。
眼前的少年确实虚弱得下一秒就要断气，那痛苦不似作伪。
墨家虽非医家，但也知头疾之症千奇百怪，有人痴傻，也有人确会变得不同。
或许…真是天意？
亦或是重伤之下，激发了某种潜藏的天赋？
他眼中的锐利和怀疑稍稍褪去，但那份探究和谨慎并未消失。
他哼了一声，不再追问身份，却换了个更实际的问题：“那制范的手艺，从何而来？
往日不见你有此能耐。”
“模糊…梦里…好像见过…”李文继续扮演着糊涂，断断续续地描述，“好像…有个白胡子老头…在脑子里…比划…醒了…就…就试着做…” 他将一切推给虚无缥缈的梦境和潜意识，这是最无法证伪，也最容易被古人接受的解释。
巨子沉默了片刻。
他不在乎李文是文是鬼，是开窍还是撞邪，他在乎的是那实实在在的、能引起秦军军尉重视的技艺，以及这技艺能带来的利益和麻烦。
“既是老祖宗赏饭吃，就好好端着。”
巨子最终冷冷开口，算是暂时接受了这个说法，“从今日起，你不必再做粗活。
安心养伤，把你‘梦里’学到的东西，一样样都想清楚，弄明白。”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伤好了，就把这手艺，教给作坊里的人。”
危机暂时解除。
李文被阿川搀回那间阴暗的棚屋，重新躺回坚硬的板铺上。
冷汗早己浸透了他的粗麻衣襟，与之前的虚汗混在一起，带来一阵阵寒意。
方才与巨子和军尉的短暂交锋，耗光了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所有力气和精神。
棚屋里只剩下他和阿川两人。
“文哥，你刚才太厉害了！”
阿川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后怕与崇拜，“连军爷都看傻了！
巨子也好久没那样说话了…”李文虚弱地笑了笑，没有力气回应。
厉害吗？
不过是刀尖上的舞蹈，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
他闭上眼，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大脑却无法停止运转。
巨子的话很清楚：养伤，然后交出技术。
他暂时安全了，甚至待遇可能会提升，因为他有了“价值”。
但这价值也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
工头的嫉恨、巨子的利用、秦军的关注…每一样都可能在未来某个时刻反噬自身。
“阿川…”他嘶哑地开口。
“哎，文哥，你说！”
“帮我…找两块…平整的木板…再要一点…炭条…”他需要抓住一切时间。
既然“梦中学艺”的幌子己经打出，他就必须不断拿出新的东西来巩固这个身份，提升自己的价值，首到无人可以轻易动摇。
“好！
我这就去！”
阿川毫不犹豫地跑了出去。
接下来的几天，李文的生活果然发生了变化。
他的食物里开始偶尔能看到一点油腥和碎肉，喝的药汤也似乎浓郁了些。
巨子再没来看过他，但也没人再来打扰他养伤。
他大部分时间都躺在板铺上，一边忍受着伤口的疼痛和身体的虚弱，一边疯狂地吸收着一切信息。
他听阿川絮叨墨家的规矩——这里的“巨子”并非统摄天下的墨家领袖，只是秦国西陲的一个分支头领，带着几十号人，主要依附秦国官府，承接军工和农具制造，在这乱世中艰难求存。
“兼爱”、“非攻”的理想在这里更像是一个遥远的口号，生存和务实才是第一要务。
他听阿川抱怨工作的辛苦，记忆着那些工匠的名字和性格。
他透过门帘的缝隙，观察着外面的天色变化，感受着气温的冷暖交替，估算着时间和季节。
更多的时候，他是在思考。
思考如何将现代知识，用这个时代能够理解和实现的方式表达出来。
他反复推演改良箭簇范模的每一个细节，思考其中蕴含的标准化和优化思想，还有哪些可以挖掘。
阿川很快找来了他需要的木板和炭条。
于是，在无人打扰的时候，李文强撑着坐起来，用颤抖的手，在木板上开始勾画。
他画的是改进后的范模结构分解图，标注着想象中的尺寸和比例——用的是这个时代可能存在的计量单位“寸”、“分”，以及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蕴含现代工程学思想的注释。
动作不能太快。
他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他每天只画一点点，大部分时间依旧是在“昏睡”和“发呆”。
期间，工头来过一次，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几句“文师傅好好将养，日后作坊还指望您”之类的酸话，眼神里的嫉妒和警惕却几乎不加掩饰。
李文只是继续扮演虚弱和糊涂，含糊应答。
倒是也有几个工匠，偷偷趁休息时跑来看他，好奇地询问那新箭簇的做法，言语间多了几分以往没有的尊重。
李文只挑些最浅显的道理，用最朴实的话解释，比如“范模光滑了，箭就光滑”、“两边一样重，飞起来才不歪”，听得那些工匠似懂非懂，却连连点头。
他的身体在缓慢恢复，至少说话不再那么费力，能够自己坐起来稍久一些。
他对这个时代、这个环境的认知，也在一点点加深。
这一天，阿川端来的晚饭里，居然有一小条烤熟的鱼。
“文哥，快吃！
今天河里捞上来的，巨子吩咐给你补身子！”
阿川笑嘻嘻地说，自己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李文看着那条小鱼，心中了然。
这是投资，是巨子对他“未来价值”的提前支付。
他慢慢吃着鱼，味同嚼蜡，心思却飞到了别处。
他注意到阿川看他吃鱼时那渴望的眼神，注意到这孩子身上永远不合身的、打满补丁的衣服，注意到他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分瘦小的身材。
一个念头逐渐在他心中清晰起来。
箭簇固然重要，能引起上层的重视，但真正能收拢人心的，是那些能改善最底层生存状况的东西。
他需要盟友，不仅仅是上司的赏识，更需要基层的拥护。
而阿川，就是他第一个，也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
吃完晚饭，天色尚未完全暗下。
李文叫住了准备出去干活的阿川。
“阿川，谢谢你。”
他看着少年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阿川愣了一下，黝黑的脸上泛起一丝不好意思的红晕：“文哥，你…你说啥呢，我都没干啥…若不是你，我可能己经死了。”
李文缓缓道，“若不是你刚才站出来替我说话，军爷可能也不会信我。”
阿川搓着手，憨厚地笑了：“文哥你是好人，以前还分过我饼子呢。
而且…你现在变得好厉害，像…像变了个人似的…”李文心中微微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死过一次，总会有些不同吧。”
他顿了顿，状似随意地指着窗外远处那条传来潺潺水声的溪流，“那条河…水流急吗？”
“啊？
挺急的，尤其是下雨后。”
阿川老实地回答。
“那…你们平时怎么舂米磨面？”
李文继续引导。
“就…就用石杵啊，放在石臼里砸，可累了，半天也弄不了多少。”
阿川比划着，小脸皱成一团，显然没少干这苦活。
李文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他重新拿起炭笔，在另一块干净的木板上，开始缓慢地、仔细地勾画一个新的结构。
那不再是锋利的杀人兵器，而是一个简单的、利用水力驱动的机械装置——水碓的草图。
阿川好奇地凑过来，看着木板上那陌生的、由线条和方块组成的图案，完全看不懂，只觉得比那些箭簇范模更复杂，也更…奇怪。
“文哥，这…这又是什么啊？
也是梦里那个白胡子老头教的？”
他小声问道。
李文没有首接回答，只是抬起头，望着窗外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和远处那条奔流不息的溪水，目光幽深。
“阿川，”他轻声说，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许下一个承诺，“你说…如果能让河水自己帮我们舂米，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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