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后半夜疯起来的。
陈野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手电动车，在密不透风的雨幕里钻行。
雨衣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去大半视线，唯有车前灯在倾盆雨帘中凿出个昏黄的小圈，勉强圈住路面上翻滚的积水，还有车座旁被狂风掀得歪歪扭扭的外卖箱。
雨衣内袋里的手机震得发麻，是平台冰冷的催单提示 ——“订单302 是红烧肉超市 12 分钟，用户己投诉，扣款 50 元”。
他猛地拧动车把，电动车发出一阵垂死的嗡鸣，溅起的水花狠狠砸在裤腿上，寒意瞬间穿透布料，凉到骨头缝里。
这是今晚的最后一单，送完这趟，才能凑够母亲明天住院费的零头。
母亲林慧在镇卫生院躺了快半年，阿尔茨海默症一天比一天重。
昨天护工打电话说，她把药碗掀了，碎瓷片划开了手背。
陈野赶过去时，她正蜷坐在床边，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旧毛衣针，嘴里翻来覆去就念叨两句话：“阿禾要走了，桥要塌了。”
“阿禾” 是谁？
陈野想不起来。
母亲的记忆像是被虫蛀空的旧书，先是漏掉他的生日，后来连 “陈野” 这个名字都时常叫错，唯独 “阿禾” 与 “桥” 这两个词，像生了根的荆棘，死死扎在她混沌的脑子里，醒着念，睡着也念。
电动车拐进老旧小区的窄巷，巷口的路灯早就成了摆设，只有三楼一扇窗亮着暖黄的光 —— 那是 302 室。
陈野拎着外卖箱往楼上跑，手指冻得发僵，按门铃时连错了两次。
门 “哐当” 一声开了，一个穿真丝睡衣的男人一把夺过外卖盒，狠狠摔在地上：“超时半小时！
你是爬过来的吗？”
红烧肉混着汤汁泼在瓷砖上，油星溅到男人的真皮拖鞋上。
陈野弯腰想去捡，男人却一脚踩在他手背上，力道重得像块石头：“赔钱！
这单我不要了，还得赔我精神损失！”
雨还在疯狂砸着窗户，手背传来钝重的痛感。
陈野盯着男人不耐烦的脸，突然想起母亲病房里的监护仪 —— 那滴滴答答的声响里，藏着他不敢细想的倒计时。
他深吸一口气，把到嘴边的 “你讲理吗” 咽了回去，从口袋里摸出仅有的三张皱巴巴的二十块，递过去：“大哥，我妈还在住院，这是我今天的饭钱，您先拿着，不够我明天一定补……”男人嫌恶地推开他的手，“砰” 地一声甩上了门。
陈野蹲在门口，看着地上的红烧肉被从门缝渗进来的雨水泡开，暗红的汤汁在瓷砖上漫延，像一摊模糊的血。
手机又震了，这次不是催单提示，而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短短一行字：“周六下午 3 点，在红卫老站送我。”
红卫老站？
那是城郊废弃了三十年的火车站。
陈野恍惚记得，1994 年那儿出过列车坠桥事故，三十多个人没了性命，打那以后就彻底荒了，杂草长得比人还高，连流浪汉都不愿往那儿去。
他皱着眉删掉短信，只当是诈骗或恶作剧 —— 这年头，什么奇奇怪怪的垃圾短信没有。
骑电动车回家时，雨小了些，风却更冷了。
他住的是老楼一楼，窗户玻璃裂着道斜纹，一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药味就扑面而来。
母亲坐在褪色的沙发上，怀里抱着个洗得发白的布娃娃，布娃娃的脸缝补过好几回，左眼是颗发黑的塑料纽扣。
看见陈野进来，她突然首挺挺站起来，把布娃娃硬塞到他手里：“快，给阿禾！
他要走了，去老站，晚了就赶不上车了！”
陈野接过布娃娃，布料硬邦邦的，像是吸满了潮气。
“妈，没有阿禾，这是您的布娃娃呀，您忘了？”
他把布娃娃放在茶几上，转身想去厨房烧点热水，刚拿起水壶，就听见身后 “哗啦” 一声 —— 母亲把茶几上的药瓶全扫到了地上，药片滚得满地都是。
她蹲在地上，抖着身子去捡，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阿禾的药，不能丢，丢了他会过敏的……”陈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他走过去，蹲下来帮母亲捡药片，手指触到她的手，冰凉得像块埋在雪地里的铁。
“妈，我们明天去医院，护工说您昨天把手划破了，我给您带了创可贴。”
他想把母亲扶起来，母亲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眼神清明得吓人，完全不像个失忆的老人：“小野，周六一定要去老站，送阿禾走，不然…… 不然妈就见不到你了。”
这句话让陈野浑身一僵。
母亲很少有这么清醒的时候，更别说说出 “见不到你” 这种带着不祥的话。
他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母亲却又瞬间恢复了迷糊的样子，软软地靠在他怀里，喃喃自语：“毛衣还没织完，阿禾要穿红色的……”那天晚上，陈野几乎没合眼。
他坐在沙发上，看着母亲在里屋熟睡的背影，手里攥着手机，屏幕亮了又暗。
陌生号码的短信内容在脑子里反复盘旋，还有母亲那句沉甸甸的 “不然妈就见不到你了”。
他点开地图，搜索 “红卫老站”，只跳出一个模糊的定位，后面标注着 “己废弃，无公交线路”。
凌晨西点，困意终于压垮了他，陈野趴在茶几上睡着了。
梦里全是没完没了的雨，还有一座摇摇晃晃的木桥，桥下面是翻涌的黑河水。
有个穿红色毛衣的小男孩在桥上跑，边跑边回头喊 “哥，等等我”。
陈野想追，腿却像灌了铅似的迈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男孩脚下一滑，掉进河里，黑色的河水瞬间被染红……惊醒时，天己经亮了。
母亲坐在他对面的小板凳上，正用手指蘸着茶几上的残茶水画桥。
看见他醒了，母亲咧开嘴笑，像个孩子似的指着水渍：“小野，你看，阿禾的桥，快画好了。”
陈野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把梦里的惊悸压了下去。
他起身去卫生间洗漱，镜子里的自己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下巴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胡茬，看起来比二十八岁的实际年龄老了好几岁。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是医院护工打来的：“小林啊，你妈今天状态不太好，一首闹着要去什么老站，你最好早点来交住院费，不然医生说要停药了。”
挂了电话，陈野盯着镜子里疲惫的自己，突然又想起昨晚的短信。
周六下午 3 点，红卫老站。
他咬了咬牙，把这些都归为母亲迷糊时的胡话 —— 现在最重要的，是凑够住院费，其他的，都不重要。
他拿起外套准备出门，眼角余光扫到茶几上的布娃娃。
布娃娃的纽扣眼睛正对着门口，像是在无声地注视着他。
陈野走过去，把布娃娃轻轻塞进母亲怀里：“妈，我去赚钱，给您和…… 阿禾买好吃的，您乖乖在家等我。”
母亲抱着布娃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嘴里又开始念叨：“老站，3 点，送阿禾走……”陈野关上门，快步走向公交站。
雨己经停了，天空是灰蒙蒙的一片，像一块浸了水的破布。
他不知道，这句母亲反复念叨的话，将会变成一个锁死他和母亲的死循环，而那个荒草丛生的废弃老站里，藏着他被遗忘了二十八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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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又震了，这次不是催单提示，而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短短一行字：“周六下午 3 点，在红卫老站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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