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森村诚一被遗忘的证据

煤灰与雾气混合的味道，是这座工业之都永恒的香水。

它无孔不入，钻进萧逸的鼻腔，渗入他陈旧的粗花呢外套，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腌制成这座城市的标本。

他的侦探事务所位于贝克街的背面，一条连名字都懒得被地图绘制者记录下来的小巷里。

窗外，灰色的天空被无数烟囱喷吐的浓烟分割成不规则的碎片。

屋内，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冷掉的茶和绝望混合的气息。

“所以，萧先生，”他对面的男人——一位体面到连油腻的肥胖都显得颇有气势的羊毛商人，亚伯纳西先生——用丝绸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将一张照片推过桌面，“这就是你的‘决定性证据’？”

照片拍得有些模糊，但依然能清晰地辨认出亚伯纳西夫人的侧脸，以及她递给一个年轻画家的那封信。

萧逸花了两天一夜的时间，在阴冷潮湿的码头区跟踪、等待，才捕捉到这个瞬间。

“信封上的家族火漆印记清晰可见，夫人脸上的神情也绝非普通社交，”萧逸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根据我的观察，那位画家每周二下午都会在同一个位置等她。

这足以构成不忠的初步证据。”

亚伯纳西先生拿起照片，凑到鼻尖下闻了闻，仿佛上面沾着他妻子不贞的气味。

他肥硕的脸上露出一丝狰狞，但很快，这丝狰狞就被一种更为傲慢的讥讽所取代。

他从鳄鱼皮公文包里取出另一份文件，施舍般地扔在桌上。

那是一份由内务部高级官员签发的证明，上面用华丽的字体写着，亚伯纳西夫人在照片拍摄的同一时间，正在城东的圣保罗孤儿院参加一场慈善朗诵会，并由子爵夫人亲自作陪。

文件下方，盖着一个鲜红的、不容置疑的官方印章。

萧逸的目光落在那枚印章上，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看到了吗，侦探？”

亚伯纳西先生的语气充满了胜利者的快感，“你的‘证据’，在子爵夫人的证词和内务部的印章面前，一文不值。

它甚至不能被称为一个谎言，它根本就不存在。”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

真相不是事实的集合，而是权力的投影。

一份由足够分量的人签署的文件，一个由足够权威的机构盖下的印章，就能轻易地“污染”甚至抹除掉一份客观存在的证据。

萧逸手中的照片，在这一刻，其作为“证据”的属性被永久剥夺了。

它现在只是一张曝光失败的劣质相片，一个不入流侦探的拙劣构陷。

“按照约定，这是你一半的酬劳。”

亚伯纳西先生数出几枚先令，叮叮当当地扔在桌上，仿佛在打发一个乞丐。

“另一半，等你什么时候能拿来点‘真正’的证据再说吧。

哦，我忘了，你永远也拿不到了。”

商人臃肿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带走了最后一丝暖气。

萧逸没有动，任由那几枚冰冷的硬币躺在桌上，嘲笑着他的无能。

他缓缓拿起那张被“污染”的照片，凝视着上面模糊的人影，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痛恨这种无力感。

这种眼睁睁看着真相被权势肆意践踏，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十年来，日日夜夜都在啃噬着他的内心。

他的视线转向墙上。

那里挂着一幅装在廉价画框里的旧照片，照片己经泛黄，上面的人影却依旧清晰。

那是一个穿着笔挺警督制服的男人，眼神锐利如鹰，嘴角带着一丝自信的微笑。

莱安德·萧。

他曾经是这座城市最耀眼的传奇，皇家警署的首席侦探，一个能从最混乱的犯罪现场中理出逻辑线条的天才。

人们说，他的双眼能看穿一切谎言。

十年前，这位传奇亲手签下了一份叛国罪的认罪书，证据确凿。

三天后，他被送上绞刑架。

从那天起，萧逸的世界就只剩下了灰色。

他不相信，那个教导他“逻辑是世间唯一不会说谎的语言”的父亲，会背叛自己的信念和国家。

那份认罪书，那所谓的铁证，一定和刚刚亚伯纳西扔出的那份证明一样，是更高层级的“污染”所导致的产物。

可他无法证明。

父亲的案子被列为最高机密，所有卷宗都被封存在“皇家侦探协会”的地下档案库里。

而进入那里的唯一途径，就是成为协会的一员。

为此，他必须在一年之内，破解三桩被官方盖棺定论的悬案，向协会的审查委员会证明自己拥有超越“被污染的证据”的洞察力。

亚伯纳西的案子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开始，却再次提醒了他前路的艰难。

在这个世界里，一个侦探最大的敌人不是罪犯，而是那个能够定义“真相”的无形体系。

他将那张废弃的照片扔进冰冷的壁炉，看着火苗将那对男女的影像吞噬。

就在这时，门口的风铃发出了一声清脆而突兀的响声。

萧逸抬起头。

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门口，仿佛是从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中凝聚而成。

来人全身都笼罩在黑色的蕾丝长裙和面纱之下，身形窈窕，却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意。

她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门轻轻带上，隔绝了巷子里的喧嚣。

“萧侦探？”

她的声音隔着面纱传来，清冷而悦耳，带着一丝上流社会特有的、训练有素的腔调。

萧逸没有回答，只是用他那双多疑的眼睛审视着这位不速之客。

她的鞋子是上等的摩洛哥山羊皮，虽然没有标识，但那种光泽绝非普通店铺的货色。

她身上没有佩戴任何珠宝，但手腕上戴着一副黑色丝绸手套，剪裁完美贴合，显然是定制品。

这位女士的身份，远比亚伯纳西那种靠羊毛发家的暴发户要高贵得多。

女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

她款步走到桌前，隔着办公桌与他对视。

萧逸能感觉到，那层面纱背后的目光，同样在冷静地评估着他。

“我听说，你从不相信官方的结论。”

女人说道，语气平淡，却像一颗石子投入萧逸死水般的心湖。

“我只相信逻辑。”

萧逸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女人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她没有再多说废话，缓缓抬起戴着手套的手，从随身携带的黑色小包里取出一个东西，轻轻地放在了桌面上。

那是一枚银色的齿轮。

它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却雕刻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复杂纹路，仿佛是钟表匠穷尽一生心血的微缩杰作。

齿轮的一个尖角上，凝固着一滴早己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

“一周前，发明家雷金纳德·克罗夫特爵士，在自己反锁的实验室内用手枪自杀。”

女人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复述一份报纸上的新闻，“现场没有搏斗痕迹，门窗完好，警方和验尸官的结论都是——完美无缺的自杀。”

萧逸的目光被那枚齿轮牢牢吸引。

他知道克罗夫特爵士，那是帝国最伟大的机械天才，以其精密的自动人偶和差分机闻名于世。

这样一位站在时代之巅的人物，他的自杀轰动了整座城市。

“官方结论无懈可击，所有证据都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女人继续说道，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但是，这枚齿轮，是在爵士的胃里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