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仙龙脉

江南的雨，从来不是落下来的，是泼的。

夜半子时将至，断魂崖像一口倒扣的铁锅，吞尽雷声与山路。

云漪伏在崖壁半腰，左手撑着湿滑石面，右手指尖夹着银镊，正对一株泛着幽蓝微光的草药下手。

寒心草，三寸六分，根须如蛛网，一碰即溃。

她屏息，镊尖轻挑，取根不留汁——这是她第七次采此药，前六次都失败了，因为阿七还穿着去年的单衣。

她左肩忽然抽痛，旧伤遇湿气，如蚁噬骨。

她咬唇，从袖中取出一根金针，反手刺入肩井穴，痛感顿时麻痹。

这招她只敢用一次，多用会伤经脉。

可今夜，她没得选。

雷光一闪，照出崖底一抹黑影。

不是石头。

是人。

确切地说，是一具本该死透的尸体。

半埋于碎石泥浆之间，玄色劲装残破不堪，银线螭龙纹在电光下闪了一瞬，像沉渊之龙垂死挣扎。

三支羽箭钉在他身上：肩胛、肋下、腿根。

尤其是肋下那支，箭头泛青，毒气己沿血脉爬至脖颈，皮下浮出蛛网状黑线。

云漪蹲下身，指尖轻点他虎口。

微颤。

神经未死。

她撕开袖内暗袋，洒出一层淡金色药粉于伤口。

若他是朝廷通缉的蛊毒者，此粉遇血即燃，剧痛难忍。

可他毫无反应。

安全了。

她将人拖至崖壁凹处，背靠岩壁，喘息未定。

雨水顺着她发梢滴落，打在他脸上。

那张脸冷峻如铁，眉峰如刀裁，左眼尾一粒朱砂痣，像是血泪凝成。

脉象全无。

但心口有温。

“假死闭脉？”

她低语，从发间抽出三根金针，针身细如毫毛，尾嵌赤玉——凝络针，她只剩三根。

第一针，神封穴。

她以牙咬破指尖，血滴针尾，血引术催动真气，针入三分，心脉微跳。

第二针，章门。

肝气锁住，毒不攻心。

第三针，环跳。

元阳将散，她指尖微颤，针落刹那，男子猛然抽搐，喉间滚出一声闷哼。

她正欲收手，忽觉指尖一麻。

这脉象……不对。

寻常人血脉单流如溪，此人却似双龙游走，一刚一柔，交缠逆行。

她从未见过，医典亦无载。

妖脉？

还是……天脉？

她还未及细想，那人倏然睁眼。

一双眸子，黑得不见底，却在触及她手腕的瞬间，泛起一丝极淡的金芒。

左手如铁钳扣住她腕骨，力道大得几乎捏碎她的骨头。

“别……走。”

他声音嘶哑，像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云漪想抽手，抽不动。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雨声骤大，天地只剩这一握。

就在他意识将溃的刹那，脑中清明突现。

三行血字，浮于黑暗——东南有灾星，可避某人将叛，因财玉珏气息可定脉天机批语，百年未响，今夜三现。

他不懂“玉珏气息”为何物，只知握住这女子手腕的瞬间，体内翻涌的煞气竟如潮退去。

那股每日子时必噬心神的反噬之力，竟被她一寸肌肤压得平息。

他不该触人。

更不该留人近身。

系统铁律，示人则神识撕裂。

可此刻，他松不开手。

他摩挲她腕骨内侧，指尖微动，似在确认某种久远的气息。

像极了幼年记忆里，母后腕上那枚玉珏的纹路触感。

然后，他昏死过去。

云漪僵在原地，手腕仍被他死死攥着。

她低头看他，呼吸微弱，毒气未清，可那三针己封住大穴，十二个时辰内不会断气。

她轻轻掰开他的手指，却发现他掌心紧握一块残玉，一角螭龙纹，半隐于血污。

她不敢多看，只将玉收回他怀中，用残甲盖住。

“你到底是谁？”

她低声问。

无人应答。

只有雨，还在下。

她取出最后一块干布，垫在他头下，又从药篓底层翻出一枚温阳丹，撬开他牙关塞入。

这是她留着救阿七的命药，如今给了一个陌生人。

她靠岩壁坐下，望着他沉睡的脸。

冷，硬，像块千锤百炼的铁。

可那左眼尾的朱砂痣，却透出一丝异样的柔。

她忽然想起七岁那年，家族因救治瘟疫被灭门。

火光中，曾祖父临死前握着她的手说：“医者当悬壶济世，纵使天要亡人，我也要逆天而行。”

她以为自己早己学会伪装柔弱，藏锋于内。

可此刻，看着这陌生战神苍白的脸，她竟生出一丝不该有的冲动——想救他，不为药人，不为报酬，只为他那一眼未闭的执念。

她摸了摸他脉门，双龙游走之象仍在，却比先前平稳。

她不知这是天机之力在自行调息，只当是金针之效。

“你命不该绝。”

她轻声道。

山风卷雨，吹动她素衣，翡翠步摇轻晃，发出细微声响。

她袖中七十二根金针，根根静默，唯有指尖残留他手腕的温度，久久不散。

而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那块残玉正微微发烫，似与某处龙脉遥相呼应。

天机己动。

山河棋局，落子无悔。

这一夜，江南雨未歇，断魂崖下，一缕温热脉息，悄然缠上那柄从不染尘的玄色刀锋。

无人知晓，三日后，皇帝将下诏通缉“北境逆贼萧彻”，悬赏万金。

也无人知晓，三月后，国师谢珩在钦天监焚香观星，望着天穹裂痕喃喃：“天机复苏，玉珏归位……她竟也出现了。”

更无人知晓，十年后，天下共尊一帝一后。

帝冷峻如渊，掌权谋兵戈；后温婉如水，执金针济世。

史载：“天机算尽，未算心动。

帝得后，弃天机，立人间。”

而此刻，雨中。

云漪靠着崖壁，昏昏欲睡。

她不知自己救下的，是那个能算尽天下却算不到情之一字的战神。

她只知，明日天亮，阿七要有新衣了。

雨声淅沥，像一首无人听懂的前奏。

命运的线，己从这一握，悄然牵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