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妻子都很害怕。
我在驾驶座上控制不住地发抖。
妻子躺在后备厢里大睁着双眼。
1
警车灯光在夜晚格外晃眼。
我用力掐掌心,可手还是抖个不停。
心几乎要从喉咙跳出来。
吹一下。
我冲交警手里的仪器吹了口气。
他低头看了眼仪器,并没有放我过去: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说: 还好。
交警盯着我的脸。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我头上冒出冷汗,手抖得也更加厉害。
后视镜里,后面的司机从车窗探出头,不耐烦地朝前张望。
车队越排越长。
交警神色冷峻,向我伸出手: 驾驶证出示一下。
驾照在副驾驶的车斗里,我探身过去翻找。
交警的目光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像芒刺扎在身上。
我将驾驶证递过去,他对照着相片,仔细打量我好几眼。
驾照肯定没问题,我只希望他尽快放我离开。
后面鸣笛声已经响成一片。
对面车道排队查酒驾的车辆,都在往我这边看。
可是交警并没有放我走,而是冷声对我说: 靠边停车。
我的心猛地一沉,几乎要冲动得猛踩油门逃跑。
后备厢里放着妻子的尸体,如果被发现,我这辈子就全完了。
但是一丝理智尚存。
这种情况下,逃走是不可能的,车子开不出五公里,我就会被警车团团围住。
做贼心虚,畏罪潜逃,实在太愚蠢了。
我现在能做的,就是配合顺从,见机行事,想办法混过这一关。
于是我按着交警说的,将车开到路边,关闭发动机,悄悄深呼吸,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拦停我的交警,将酒精检测仪交给另一个同事,然后朝我走来。
怎么了警官,我酒驾了吗?
他没有理会我,而是绕着车子踱步。
我知道他在检查车辆是否有肇事痕迹。
后视镜里,他在车尾徘徊几步,皱起眉头,紧盯着后备厢: 后备厢打开。
我浑身血都凉了。
不是很方便。
为什么?
交警向我看来,黑夜中闪烁的红蓝警灯,照在他脸上阴沉冷峻。
后备厢里是我尚未发表的书稿,还有合约。
我咽了口吐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 按照合同规定,我不能给任何人看。
交警沉默伫立了片刻,拿起手机拨通交通管理局的电话。
听对话内容,他在向对面确认附近是否有交通事故发生,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挂掉电话,朝我走来。
你叫何松华,名字有点耳熟,是名人吗?
他手里握着驾照,丝毫没有还给我的意思。
不算名人,写过几本小说而已。
他哦了一声,并没有多么惊讶: 是写灵异惊悚小说的吧,我看过你的书。
原来如此,竟然遇到我的书粉,难怪刚才我说后备厢里放着我的书稿,他并没有提出疑问。
我心里冒出一丝丝侥幸,心想,他会不会因为喜欢我的小说,而放我一马?
于是赶快套近乎: 那真是太荣幸了,你留个地址给我,等新书出版,我寄给你一本。
车里有笔,但没有纸。
副驾驶座上放着今天从心理诊所拿来的诊断书。
情急之下,我翻开硬折页,颤抖着手,撕下一条白纸,和笔一起递过去。
他并没有接,而是看了眼诊断书: 那是什么东西?
我微怔了一下: 诊断书,心理诊所的,我今天刚去过。
我有些窘迫,有心理疾病这件事,我不想传扬出去,尤其是这个人还知道我是个名人。
但交警已经将手伸到我面前: 给我看看。
我只好将诊断书递了过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虽然这么说不太合适,但此时的我确实不敢说一个不字。
交警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喃喃地念叨: ……双相情感障碍,惊恐发作……震颤,心悸……每日服用丙戊酸钠……
念到最后,他的语调里,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我猜他恐怕是找到了我表现异常的原因。
这也让我稍稍松了口气。
果然,他将诊断书还给我,说道: 看来你是真的不舒服,怎么不早说,我差点把你带去警局。
你刚才那副样子,实在太像做贼心虚。
抱歉大作家,耽误了你的时间。
你可以走了,开车注意安全
他后退两步,做了个放行的手势。
我发动车子,快速驶离。
交警望着远去的黑色奥迪,轻声讪笑: 写那么多神神叨叨的东西,到底是把自己写疯了。
2
车子在黑夜中穿行。
两束车头灯雾气蒙蒙,视野都被限定在狭窄的前方。
忽然后视镜里出现一个令我毛骨悚然的东西。
妻子的脸从后座伸出来。
惨白僵硬的脸,像糊住一层石膏,黑色眼珠异常诡异,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吓坏了。
车子失控地朝路边冲去。
在最后一秒,我才反应过来,猛踩一脚刹车。
撕心裂肺的刹车声响彻夜空。
车子一头撞上路边的灯杆。
我的头磕在方向盘上。
温热黏腻的液体从额角流下来。
我顾不上疼痛,急忙回头看。
妻子不见了,后备厢因为撞击弹开,似乎将她甩了出去。
这个念头刚在我脑海里一闪。
左侧的倒车镜里就出现了妻子的身影,她确实被从后备厢里甩了出去,此刻正从地上爬起来。
却是四肢并用地爬起来
她两手撑着地面,弓起腰身,以一种怪异的姿势站着,就像电影里身体扭曲的鬼怪。
脖子缓缓转动,用近乎折叠的角度,朝我转过脸来。
惨白的脸,神情木然对着我。
忽然她咧开嘴,嘴角不可思议地向后扩大,一直咧到耳根,露出两排牙齿,像一个诡异至极的微笑。
我的心跳都停了。
我知道,她能看到我
妻子的尸体突然动弹,手脚并用朝我过来。
眨眼间就到了跟前。
砰
她撞到车门上,车子被撞得发出刺耳的警报,车灯不停闪烁。
她并不惧怕。
整张脸贴在车窗玻璃上,被压扁的五官扭曲,伸长了脖子,黑色眼珠使劲向下,以一种恐怖的居高临下的角度看着我。
我被她看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慌乱地踩刹车打火。
可是车子轰鸣一声,就没了动静。
仪表盘上,所有警示灯都亮起,无论我再怎么按启动按钮,发动机再也没动过。
完了,车撞坏了
我陷入从未有过的绝望。
妻子发现车门把手,开始疯狂地拽,咯噔咯噔的声音,让我头皮发麻。
心里不断祈祷着,车门锁坚固一些。
拽了一会儿,车门没被拽开。
妻子放弃从车门,爬上引擎盖子,试图从前挡风玻璃进来。
她似乎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类的常识和智慧,只是一味凭借攻击的本能,想要闯进车内。
我毫不怀疑,她一旦进来,就会将我撕个粉碎。
后视镜里,敞开的后备厢,漏进些许路灯光,远处夜色中模糊的建筑物,也能看见部分轮廓。
我不敢回头。
妻子,或者说妻子尸体变成的怪物,正趴在前挡风玻璃上,龇牙咧嘴地不停敲打。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我,我稍微一动,她立马变得更加暴躁。
我甚至不敢多看后视镜,生怕她注意到我的视线,跟着发现敞开的后备厢。
短短的两三分钟,仿佛几个世纪般漫长。
我坐在座椅里,一动不敢动,浑身肌肉僵硬,小腿开始有点抽筋。
妻子又跳下引擎盖子,在车子旁边,焦躁地走动。
她很快就会发现后备厢开着。
绝望和恐惧让我大脑一片空白,这时候,我甚至荒诞地想起后备厢总是故障,妻子催我修理的往事。
一幕幕回忆清晰至极,甚至妻子脸颊的绒毛都毫发毕现。
我的大脑已经开始应激逃避了。
不知道晃神了多久,忽然一种诡异的,类似真空般的寂静,将我拉回现实。
一股寒气从脚底蹿遍全身,将我牢牢冻在原地。
我费力地向后转动脑袋。
妻子的尸体正在后备厢里,与我四目相对。
她曲着后腿,胳膊撑地。脖子似乎变长了,脑袋从椅背中间伸过来,石膏面具般惨白而僵硬的脸,离我只有半条手臂远。
缓缓裂开巨大的嘴角,露出两排白牙齿。
3
极度的恐惧反而令我镇定下来。
我不动声色,悄悄解开安全带,将插头攥在手里,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心里飞快地计划着逃命路线。
刚才我观察过。
因为要抛尸,所以我一直将车往偏僻地方开。
现在这个地方,周围完全没有人烟,不远处夜色中有一栋大楼,看起来只有个楼架子,应该是座废弃的烂尾楼。
那是我唯一可以逃去的地方。
等妻子尸体变成的怪物发动攻击,我立刻跳车往那里跑,希望能有一丝生机。
她左右扭动脖子,仿佛一条蠕动的长虫,顶着一张画风诡异的面具。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
浑身神经都紧绷着,等待那一瞬间的到来。
她迟迟没有发动攻击,而我的大脑又开始走神,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车门打不开,跳车时被绊倒等等画面。
我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猛地松开手。
安全带嗖的一声,猛缩了回去,在黑暗中就像一条抽搐的怪蛇。
妻子尸体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
我趁机拉开车门,撒腿就跑。
废弃大楼距离我大约百十来米远,我拼了命地狂奔。
夜风被吸进肺里,肺像炸开一样疼。
跑进大楼的时候,眼前一阵发黑,也不知道是光线骤暗,还是跑缺氧了。
勉强用手撑住旁边的水泥墙才没有跌倒。
我感觉再不喘口气,就要当场暴毙了。
这栋废弃大楼,一楼到处都是建筑垃圾,攀爬架还立在那里,上面缠着破烂的防护网,楼体几乎没有外墙。
这里没有能藏身的地方,我不得不强撑着,继续往楼上跑。
每一步踩在楼梯上,都激起很多灰尘。
鞋底摩擦水泥台阶的声音,让我心惊肉跳,我尽可能地放轻脚步,可还是不能避免发出声音。
就在我犹豫要不要脱掉鞋子的时候,楼下传来异样的响动。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像很多脚轻而快地掠过地面。
这声音让我头发根都炸了。
我无法想象妻子的尸体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竟然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此时已经来不及脱鞋,也顾不上脚步声会暴露自己的位置,我撒腿往楼上跑。
也不知道跑到第几层,出现许多水泥石柱。
我跑到最里面角落,躲在一根硕大的石柱后面。
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
我后背紧贴着粗糙的水泥柱子,尽量蜷缩进墙角的阴影里,闭上眼睛,心里默念着: 这一切都是幻觉,都是幻觉……
我没有疯。
我确实有些心理疾病,但还没有到精神分裂的程度。
我时常出现幻觉,可能是拜我的职业所赐,我的幻觉惊悚诡异,都带着致命的威胁。
而我明知是幻觉,却无法挣脱。
这不怪我,任何人都无法靠自己从幻觉中走出去,精神疾病是无法自我疗愈的,不然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精神病人。
我大学学的是心理学专业,没人比我更清楚这些。
妻子的尸体,此刻一定还躺在车后备厢里,而追着我不放的怪物,肯定是幻觉。
但就算如此,我还是无法不害怕。
幻觉是虚幻的,但恐惧却是真实的。
这种真实的恐惧感,足以摧毁人的精神,甚至引发心脏骤停,把人活活吓死。
我在幻觉中被怪物杀死。
而在现实中,人们只会发现一具因惊恐发作而死亡的尸体。
摆脱这一切的恐怖,需要一个外人的介入。
心理医生、警察,甚至外卖小哥……只要能做点什么,说点什么,将我从幻觉中拉回现实。
窸窸窣窣的声音消失了。
我茫然了一瞬间,猛地意识到,那怪物停在了我这一层。
4
一股寒意从后脊蹿遍四肢百骸,将我牢牢冻在原地,想回头却不能动弹。
短暂的寂静过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次出现。
但声音没有继续上楼或下楼,而是朝着我的方向过来。
那声音很慢,似乎妻子在寻找我。
她发现我躲在这一层?
难以置信了一瞬,我猛然想起地上的灰尘。
脚印,是脚印
绝望如一桶冷水兜头浇下,我仰头靠在水泥柱子上,大脑又开始逃避,像一部老化生锈的机器无法转动。
就在意识逐渐放空的时候,我忽然摸到一块冰冷粗糙的硬物。
我打了个哆嗦,飘远的意识猛然回归。
我当即抄起摸到的砖头,使出全身力气向楼外扔去。
楼体没有外墙,砖头在空中划出一道黑影,砰一声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不知道这能不能骗过妻子的尸体,但这是现在我唯一能做的。
身后骤然响起窸窣声,比之前更杂乱。
听声音,她飞快地朝楼下去了。
我心里默念着谢天谢地,转头朝楼梯口看去。
一道细长足有两米的黑影,从朦胧的月光下一闪而过,它贴着地面身体蠕动,前端和末端还各有两条细腿。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呕出来。
我终于知道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什么了。
那是像蛇一样移动,蠕动身体摩擦地面,发出的声音。
妻子的尸体怎么会变成这种恶心的怪物?
她是我的妻子啊
相濡以沫,恩爱多年的妻子。
我怎么会把她幻想成这种东西?
一阵夜风穿楼而过,我打了个激灵。
这时候才发现,衬衫已经被汗水湿透,贴在皮肤上冰凉冰凉的。
我扶着水泥柱子站起来,浑浑噩噩地继续向楼上走。
我妻子死了。
死于中毒。
毒药是我买的。
我患有严重的抑郁症,曾多次尝试自杀。
前些日子,我从特殊渠道买来毒药,藏在家里的橱柜深处。
今天妻子外出,我本来想趁家里没人,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是出版社的编辑突然上门,与我说了很长时间的话,然后又拉着我出门。我精神不济,竟将下毒的柠檬水忘在桌上。
结果……
等我想起来,急匆匆赶回家,就见妻子倒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
这件事我百口莫辩。
我不畏惧死亡,但我绝不能成为杀人犯。
不能让父母晚年背负骂名。
不能让自己被世人鄙夷唾骂。
而且一旦我被定罪,我的所有出版物都将被封禁,我半辈子的心血付诸东流,以后也不再有版税供父母养老。
我坐在妻子的尸体旁,痛哭许久,最终做了个昧良心的决定——悄悄处理掉妻子的尸体。
她父母很早就过世了,亲近的朋友也不多,只要我处理得当,这件事就能掩盖过去。
我将尸体装进后备厢,准备开车到偏僻地方埋起来。
可没想到,中途我又发病了。
5
之前从远处看,这座废楼的上半部分在夜色中颜色更深,我猜是因为上面几层,当时建造的东西更多些。
这样的烂尾楼很常见,搭完楼架子,只盖了上面几层,就因为缺少资金或手续停工了。
往上爬了两层,果然见到半封闭的楼体和初具规模的走廊房间。
我找了个相对隐蔽的空调间跳进去,将身体蜷缩起来,尽可能藏进黑暗的角落里。
当务之急,是找一个可靠的人来救我。
这个人必须足够信任我,信任到即使发现妻子的尸体,也会帮我隐瞒。
我的父母不在这座城市。
现在唯一能求助的人,只有我的好朋友兼经纪人,谢宇昊。
我掏出手机将求助微信和手机定位给他发了过去。
此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我很担心他已经睡下,会看不到微信。
可是没过一会儿,他的电话就来了。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闪动着,我急忙